老家的门前是一块菜园子,我就是吃着那里的果蔬在那里玩耍着长大。
每天清晨,当山与天交际出尚可以看见斑斑夜空遗留的颜色,看见一似赭石的朝霞时,我都会到园子里去转转,有时鬼脑筋一动就会顺手摘上条黄瓜,预备着紧张而兴奋地去上学。各色的菜花,青油油的叶,还有自在蔓延的菜藤,都将它们的妙影映在惺忪的瞳眸里,睡意的涣散便会立刻化为幽静的自由。一会儿,太阳冒出山头,臂膀上胸前和地面上就会缀满绿荫的斜纹,要是有风,那些交错变化的光与影很容易就会被你抽象为一幕印在地上的皮影戏,然后,幻动的光影会让你忍不住闭上眼睛,于是,你又无知无觉地进入了一个个嫩绿色的梦乡——尽管,你还站着。
爷爷在我读四年级的时候患病的,具体是什么病,家里一直没有很明确地告诉我。那个冬天倒是不显得那么寒冷,因为爷爷还能走动还能静坐着很久让你猜想他在想什么,还是能和我一起走这走那谈人说物,也因为我还小。那个冬天没留下什么印象春天就来了。其实我是很喜欢冬天的,主要是紧跟着它的春天里太多缠绵太多流行病的吓唬,不仅小孩子怕病,老人不也是?春天大概要开始的时候,爷爷又一如既往地在菜园子里挖地种播种种菜了,那举者锄头瘦骨嶙峋的身影印着始绿的远山待绿的田地和独立寒冬的萝卜树的残体,实在是一幅极具浪漫主义色彩的现实主义写生画。冬天过后的菜园子孤零零的只有几只饥饿的麻雀和夹着白雪冰砾的泥巴。爷爷锄头下的,也不仅仅是一季的果蔬菜肴了,还有一园子的油嫩生机。直到现在我依然会有意无意地默默肯定,春其实是爷爷用锄头挖出来的。
果然,蔬菜生长得比任何人想象得都要快。
爷爷也总会去看看。有时我上学去了,他就一个人去,不过奶奶说他去的次数比以前少了。这时我还跟爷爷挤在一张窄床上。其实,爷爷是我从奶奶的大床上硬生生地“抢”过来的,说自己一个人睡被窝怎么也不会热和起来呀一个人又害怕呀等等等等一系列有理无理的借口。为此奶奶还很长一段时间对我“凶神恶煞”,不过我明白她坚持不了多久,倒不是因为深信奶奶多么疼我爱我,而是我知道爷爷会让我消气作罢的,他无所不能。
到了夏天,我和爷爷走到菜园子里,满园子的果蔬已经走进收获的季节。阳光下,有热的夏风吹过,这些菜树瓜藤都安安稳稳地或立或坐,而前方的一片稻田还是绿生生的半成熟少年,风一来就全体一边倒,像朝拜的吾皇的大臣。我欣赏菜园,不喜欢稻田。有一天,是个浓夏的清晨,爷爷和我像往常一样来到菜园子,望着满园嫩生的果实,爷爷突发奇想,说我们要不跟没=每种菜取个新名字,就我们两人知道。我一开始没听明白,可一听到“就我们两人知道”这句话,我管它明不明白就同意了,觉得是个好机会气一下或者说“整蛊”一下奶奶。爷爷指着条黄瓜,想了想,咳了几下,“呐,这黄瓜…就叫‘湘子笛’吧…”,我一听,妙啊!这样一来以后吃黄瓜不仅能吃出一股田家甘味,还有一口神仙气息啊!后来就一发不可收拾了,空心菜就变成了“小丝竹”,就连秋手冬收的也没耽搁。南瓜成了“老君炉”,因为它里头是红的,而且外形很像;土豆成了“地葡萄”,红薯就成了“地葫芦”,也不知道是戴了高帽还是贬低了;扁豆最占便宜,竟成了“黛玉眉”——实在是太美化扁豆了,说什么这扁豆的神也要好好慰劳一下爷爷的创造吧;冬瓜最有趣,叫“悟净和尚”,因为冬瓜给人一种敦厚的感觉,“悟净和尚”确实是名副其实。取了半天,我心里忍不住冒疙瘩“愤满”起来,爷爷怎么想得那么好,俗气中就是透着一种雅观。我指着一柄刀豆,说,“爷爷,这刀豆就叫‘撒旦的耳朵’吧…”我料想爷爷应该不会知道撒旦吧,正好气气他,他缓缓地说:“好啊,不过以后别说吃耳朵呀,血淋淋的…”笑声与咳嗽声中,爷孙俩走出了菜园,太阳已经老高,高得我已经看不见自己的影子,但不知道爷爷能不能看见,爷爷比我高很多,也许不同的高度就会有不同的视线。
那个夏天以后,爸爸和奶奶突然对我说要我和爷爷分开睡,说我晚上很好动,常常把爷爷踢疼了。毫无疑问,我是怎么也不会同意的,但是爸爸和奶奶的态度很坚决,面孔拉得好长就像岁数太高的丝瓜。我已经开始优点退缩了,小时侯就是害怕长辈。剑拔弩张之际,我慌忙转头看看爷爷,家里最长者说话的分量才叫分量。可他双目一闭,头一转,又开始他的冥思静想。后来奶奶告诉我他闭目转头其实是不想让我看到他的眼角边噙着的泪水,他知道,他如果用手去擦拭,我会发现,我早就不是笨小孩了…
可当时我并不知道这些,便天真地以为爷爷真的不满意我不要我了,于是,一股忿满便彻底占据了我的心灵,现在我总在想,其实那股忿满并没有身杀伤力,大抵也和平时对爷爷的“嫉妒”与“敬爱”的混沌情谊有关。因为后来的那个秋冬,当我发现爷爷的咳嗽越来越多,走菜园子的日子越来越少,静坐的时候也越来越稀疏,而大夫的药箱吊瓶却越来越多,爸爸奶奶的表情也越来越苦的时候,我似有所悟了。
每天依然是那样的清晨,当我睡到侧屋本可以走出大门顺便经过菜园自就径直走向学校的时候,我总会再掉头回来,有时带上林黛玉的眉毛,有时带上韩湘子的竹笛,有时甚至会带上太上老君的八卦炉和敦厚的沙悟净,因为我总隐隐觉得,爷爷伴着自己的创造养病心情一定会好很多,因为那里还有他孙子的爱。
可是后来我还是伤害了他。第二年的时候,我每天再上都会起得很早,甚至有时天还没亮。那时让班上的一个粉衣秀发的女同学给迷上了,没有其他,就是很单纯地想多看看她,而她每天早上都会去得很早,去背课文——她很爱学习。于是为了图尽早尽早,慢慢就把爷爷的创造忘了——小孩子就是专心得好。爷爷在的时候,那片菜园子的美丽从来没有消退过,不过,我很少很少为爷爷采摘美丽了,我不能想象他当时的表情和内心,有好几次奶奶想要跟我描述那时的爷爷,我都一个劲地回避,我只是怨她为什么当时不提醒我要为爷爷想想。但爷爷从来都没有对我说过:“你为我想想。”事实上,我真的没有思路清澈意识浓厚地为他想过。那时他的孙子太小太小,他什么都不懂,他以为世界上只有他一人渴望着温情与美,他不知道他无知也没有结果的“追寻”的过程会使一个爱他的、生命弥留的人痛苦加倍……
那年冬天,我读六年级的时候,爷爷在庆大霉素和葡萄糖的吊瓶下悄悄地走了。那时所有的伯父母哥哥姐姐都已经回家了,想陪伴他。可爷爷没有给我们机会,那天吃过早饭,安安静静地笑笑,要我去做作业,其他人各自忙去,傻傻的我们都以为他气色和畅,没想到他就这么离开。 可能有些东西和事情本来就不适合表达,它们只适合于收藏,只适合让它们在时空中慢慢发酵,它们不能变成语言,一旦变成里语言就不是它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寞,一片僵持着的悔恨与追忆,一片成熟的断想与渴望,就好像爷爷,那样离开,什么也没有留下,却又什么都留下了。
去年春上,清明时节,我和爸爸去爷爷那扫墓,又到了那片菜园子,奶奶和我们一起住进城以后,菜园子便荒废了,荒树乱草,晚鸦废篱。我问爸爸要不要去收拾收拾?爸爸想了想,说不用了,回家吧。我顿了顿,或许爸爸和爷爷一样是懂一点哲学的人。确实不用了,回家吧。就像“庄生晓梦迷蝴蝶”一样,是我在菜园还是菜园在我呢?踏着一片荒芜与废离,会有一股动人的芳馥扑过,它们让我明白,是菜园在我。